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。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,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。
所以他没有停下来,也没有回头,他只想喝一杯只能解渴却不会醉的青棵酒。
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,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。
入镇的大道旁,有一家小酒铺,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,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。
两杯淡淡的青棵酒喝下去,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。
——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,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。
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,在这个远离故乡千万里的地方,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。
他选择这家小酒铺,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,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,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。
他没有等到他们。
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,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。他们走得虽然很慢,可是小方计算脚程,他们早已该入镇了。
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。
身在异乡为异客,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。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,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。
——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?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?
——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,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?小方决定再等片刻,如果他们还不来,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。
他又等了半个时辰,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。
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,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。
小方不是平常人,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。
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,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,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。
天色虽然已暗,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,而且风姿极美。
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,穿着件青布短棉袄,侧着身子坐在鞍上,用一只手牵着缰绳,一只手拢住头发,看见小方时,仿佛笑了笑,又仿佛没有笑。
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,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,却觉得这个女孩子仿佛见过,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。
——她不是波娃,不是苏苏,不是"阳光",也不是曾经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。
——她是谁呢?
小方没有再去想,也没有特别关心。
一个没有根的浪子,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。
倦鸟已入林,旅人已投宿,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。
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,其中仿佛还有孩子在啼哭。
再往前走一段路,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,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:"谁这么狠心?是谁?"人声嘈杂,说话的不止一个,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。
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,仿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青年夫妻倒在血泊中。
这对夫妻果然已经倒了下去,倒在路旁,身体四肢虽然还没有完全冷透,呼吸心跳却早已停止了。
路旁停着一辆驴车、两匹瘦马,六七个迟归的旅人围在他们的尸体旁,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被其中一个好心人抱起来,用一块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。
她哭,只不过因为受了惊吓,并不是因为悲伤的缘故。因为她还大小,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痛,还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遭了毒手,所以现在只要用一块冰糖就可以让她不哭了。
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后,她只要再想起这件事,半夜里都会哭醒的。
那时就算将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,也没法子让她不哭服。
——一个人如果"无知",就没有痛苦,没有悲哀。
——但是"无知"的本身岂非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悲哀?
地上没有血,他们的尸体上也没有,谁也不知道这对年青的夫妇怎么会忽然倒毙在路旁。
直到小方分开人丛走进去,借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,才看见他们胸口衣襟上的一点血迹。
致命的伤口就在他们的心口上,是剑锋刺出的伤口,一刺就已致命。这一剑不但刺得干净利落,而且准确有效。
但是血流得并不多,伤口也不深。
——一剑刺出,算准了必可致命,就绝不再多用一分力气。
这是多么精确的剑法,多么可怕!
小方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两位奇人——西门吹雪和"中原一点红"。
"中原一点红"是楚留香那个时代的人,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刺客,也是那时最可怕的剑客,"杀人不见血,剑下一点红"。
他一剑刺出也绝不肯多用一分力气,但却绝对准确有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