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!
春风扑面,繁星在天,繁荣的嘉兴,夜市却已在逐渐消沉了。
灯火渐少渐稀,行人渐稀渐无,由喧闹而沉寂,由沉寂而复苏,由初苏而再喧闹……这正是千古以来,任何一个城市不变的节奏,一辆满堆花粉的车子,被一个满面得意的货郎,由街头推了过来,又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,春风吹得车上的小铃,叮铛微鸣:到了这铃声摇曳的余音,袅袅散尽,静寂便完全将这条青石铺成的道路吞没……
咦!奇怪!
怎地还有两匹鞍辔鲜明的健马,停留在这无人的街畔?
噢!是了!
原来这间小小酒楼,直到此刻里面还有客人!
门板已上起大半,一线昏黄的灯光,自门板的空隙中露出,无力地投落在清冷的街道上。
从这空隙中望进去,你恰好可以望见一个身穿锦袍,肩宽腰窄,沉厚,却又挺直的背影。
他缓缓转回头,浓眉深皱,目光炯然,利剪般向外扫了一眼——虽然他此刻已是不惑之年,但他的目光,的确还有着利剪般的锐利,似乎这一眼便足够将那厚金的门板看穿!
目光一闪,他轻轻一声叹息,然后回身,浓眉皱得更紧,缓峻道:"天色竟这般晚了!"突地重重一拍桌面,"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嘉兴城,竟会没有一家空着的客房!"桌上零乱的杯盆碗盏,被他这随手一拍,都震得跳了起来,坐在他对面的,是一个青衣窄袖,但却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——这衣着与头饰,是多么地不相称,就正如她的目光与语声的不称一样!
因为她的目光是温柔的,语气却也有如利剪般明快。
她目光温柔地望着对面的锦衣人,唇边泛起一丝微笑,道:"也许真有大帮客商经过,不然哪有开店拒绝客人上门的道理,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人气调目光是温柔的,笑容也是温柔的,但这种显然是久经抑制和忍耐才养成的温柔,却丝毫掩不住她眉目间的刚健桀傲之气,也就正如她己日渐丰腴的体态,掩不住她身手的矫健一样。锦衣耀目的中年汉子目光一落,微喟道:"话虽如此,但这嘉兴城,一无武林人家可供投宿,难道真教我们餐风宿露一宵不成调四顾一眼:"这酒店终不是长留之地呀!,,这昔年纵横天下,四海为家,不知餐风宿露多少次的武林健者,已因多年来的养尊处优,而消磨去他的钢筋铁骨,此刻竟为了一夜的宿处而不安,惶恐起来,若换了二十年前,他纵然在露天下仁立三夜,只怕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。中年妇人轻轻一叹,缓缓道:"我们连夜再赶一站,又有何妨。"锦衣汉子浓眉一皱,暴声道:"再赶一站,我倒无妨,你……你……"表情突又变得十分温柔,叹道,"你难道忘了你已有六个月的身——"中年妇人秋波一转,接口道:"你这人真是,在这里说些什么?"双颊之上,居然隐现红晕。
锦衣汉子皱眉道:"我叫你这次不要出来,你偏要出来,还一定要骑马…唉,这是你第一次——"语气突地一转,接口道:"不知是男是女?武林中人若是知道鸳鸯双剑,即将有后,必定又是足以轰动一时的大事!"双眉微轩,神采飞扬,得意之情,溢于言表,那妇人面上的红晕,却更浓厚了,浓得有如胭脂!她垂下头,低语:"我没有什么,还抵得住,这次事关系着我们的此后半生,也关系着我肚里这孩子的一生,我怎能留在家里不闻不问?"锦衣大汉双眉再次一皱,沉声道:"不知江湖传言可是真的?我就不信那姓仇的真一一"忽地他不住咳嗽。
中年妇人依然垂着头,语声更低,道:"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,怕你心乱!"锦衣汉子急问:"什么事?"
中年妇人缓缓道:"你可知道毛大哥这些年来,广植势力,不惜千方百计,收买武林人士的心,都是为了什么?锦衣大汉皱眉道:"不知道,你怎地近年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。"中年妇人长叹一声,道:"十七年前,一个下雨的晚上,你和毛大哥,还有杜仲奇深夜出去搜寻青萍剑宋令公和巴山剑客柳复明的下落。"中年锦衣大汉道:"不错,那天晚上的确下着雨,还有雷电,我知道你一向最怕雷声闪电,就叫你和毛大嫂睡在一起。"目光一落,思潮回溯,沉声低语:"那天晚上,虽然没有寻得到宋老儿和柳道士,却在无意间抢下一批红货,这件事毛老大和杜仲奇都不知道——"他目光似有意,似无意,望了那中年妇人头上的珠翠一眼,接道:"后来我与毛老大、杜仲奇会齐,回家的时候,你却已经睡了!"中年妇人双盾轻颦,沉吟半晌,道:"这件事我知道,可是详细情形,你一直没有告诉我,我也一直没有问你,因为毛大嫂那天晚上对我说了一件事,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。"语声微顿,半晌静寂,一时之间,两人心里似乎都在想些什么。
终于,中年妇人缓缓道:"那天半夜里,雷声很大,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哪知毛大嫂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我忍不住问她:为什么?她才告诉我,说毛大妹子出来的时候,肚里已经有了身孕。"叹息一声,加了句:"肚里已经有了姓仇的孩子!"锦衣汉子浓眉一扬,目光闪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始终没有说出,阵风自门隙中吹入,他只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!
中年妇人默然半晌,又道:"当时我听了她的话,心里虽然也在吃惊,却还是安慰着她,说:这孩子既然是你妹子生的,难道你妹子还会叫他来找你们复仇么?毛大嫂没有说话,过了许久,她才叹着气道:大妹子要不是对她哥哥不满,又怎么会悄俏地溜走呢?。"说到这里,她语声一顿,方自接口道:"所以后来毛大嫂坚持不让她女儿跟着毛大哥练武,而把她送到屠龙仙子那里去,也就是怕毛大妹子生的孩子去找他们报仇,现在一唉,时日匆匆,那个孩子也该长大了。"锦衣汉子浓眉皱做一处,俯首沉思半晌,仿佛自语着道:"如此说来,近日的事,难道真是那姓仇——"语声突顿,大喝一声:"是谁?"双手微按桌面,身形反掠而出,凌空一转,落在门隙边,中年妇人亦自长身而起,于是她凸起的腹部,亦自现出桌外。
只听门外一声朗笑,一个清朗的语声,含笑答道:"是我!"接着门板又被拉开一线,首先进来的,竟是这酒店的店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