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三又问小方:"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苏苏留下来给你?"他自己又替自己回答了这一问题,他的回答无论什么人听见都会觉得难受得要命:"因为你杀了我的儿子。"吕三说:"所以我也要你还给我一个儿子,你自己亲生的儿子。"有时候一个人往往会一下子就变成空的,身体、头脑、血管,全都变成空的,连思想、感觉、精神、力量,什么都没有了。
未曾有过这种经验的人,一定不会相信一个人真的会变成这样子小方相信。
小方现在就是这样子。
——一刹那间的真空,永无止境的痛苦回忆。
——一刹那间往往就是永恒。
小方仿佛听见吕三在说话:
"你已经完了,彻底完了。"
吕三的声音温和得令人想吐,"你在江湖中的名声已经完了,你的母亲、你的朋友、你的情人、你的儿子,都已经落入我手里,只要我高兴,随便我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都行。"他在笑:"可是你永远都想象不到我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,所以你只有往最坏的地方去想,越想越痛苦,不想又不行的。"这是真的。
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思想,越不该想的事,偏偏越要去想。
这种痛苦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。
小方仿佛又听见自己在说:"最少我还没有死,还有一口气。""你还没有死,只不过因为我根本已不必杀你。"吕三道,"因为现在你活着远比死更痛苦得多。"他的笑容更温和:"如果你认为你还有一口气,还可以跟我拼命的话,你就更错了。"小方在冷笑,一种连自己听见都会觉得非常虚假的冷笑。
"你不信?"
吕三道:"那么我不妨就让你试一试。"
他招了招手,他的身边忽然就出现了一个陌生人。
一个短小精悍的黑衣人。酒楼上本来并没有这么一个人,可是吕三一招手,这个人就出现了,连小方都看不出他是怎么来的。
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剑,出了鞘的剑,剑气森寒,秋水般的剑光中有一只眼。
"魔眼。"
"这是你的剑。"
吕三将剑抛在小方脚下,"这柄剑,本来也是我的,现在我还给你。你既然还有一口气,你不妨就用这柄剑来跟我拼一拼。"小方没有动。
剑光在闪动,"魔眼"仿佛在向他眨眼,可是他没有动。
他为什么不伸手去握起这柄剑?
吕三看着自己的手。
吕三的手洁净、干燥、稳定,小方的手在抖,指甲已经变成黑的。
这么样一双手,怎么配去握这么样一柄剑?
吕三轻轻叹息。
"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会伸手的。"
他说,"因为你自己也知道,只要一伸手抓起这把剑,你就死定了。"他的叹息声听起来也同样令人想吐。
"现在你活着虽然痛苦,可惜又偏偏不想死。"吕三道,"死了什么都完了,现在你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希望。"——还有希望?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,还有什么希望?
吕三道:"你心里说不定还在盼望着,卜鹰、班察巴那他们说不定还会跑来救你。"他又叹了口气:"可惜就算他们真的来了,也一样没有用的。"他忽然回头向那捧剑来的黑衣人笑了笑:"你不妨告诉他,你是什么人?"黑衣人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只鸟,不是飞鹰大鹏那种鸟。
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已经涂上酱油麻油作料、已经被烘干烤透了的麻雀。
他静静地看着小方,用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告诉小方:"我不是人,我是一只鸟。"黑衣人道,"我的名字叫麻雀。"
麻雀绝不是一种可怕的鸟。
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一只鸟,就一点都不可怕。
不管他看起来像什么,不管他说他自己是什么,他都是一个人。
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叫"麻雀",这个人就绝对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了。
江湖中以飞禽之名为绰号的高手有很多,"金翅大鹏"、"追魂燕子"、"鹰爪王",这些人绝对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。
可是,其中最可怕的一个人,却是"麻雀"。
因为这个"麻雀"不是一只鸟,而是一个人,不但轻功绝高,而且会"啄",啄人的眼,啄人的心脏。
不是用他的嘴啄,也不是用他的手,而是用一对他一伸手就可以抽出的独创外门武器"金刚啄"。
一个人如果能独创出一种武器来,这个人无疑是个有头脑的人。
一个如果不但有武功而且还有头脑,这个人就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了。
吕三用一种极为欣赏的眼色看着"麻雀"极不值得欣赏的脸。